【作者:任金伟】1966 年,一场史无前例的 “文化大革命” 如狂潮般席卷全国,自上而下裹挟着每一个角落。即便是米坪这样地处深山的偏远村落,也终究没能逃过这场风暴的侵袭。一夜之间,河西大队的土墙上被红红绿绿的标语贴得密不透风 ——“除四旧、立四新”“打倒牛鬼蛇神” 的字样刺眼夺目,像一件缀满尖刺的 “花衣”,裹得整个村庄喘不过气。村口那只锈迹斑斑的大喇叭,从清晨天不亮就开始嘶吼,一遍遍循环着激昂却空洞的口号,尖锐的声响穿透街巷,砸在每户人家的窗纸上,也砸在人们惶惶不安的心上。没人敢大声说话,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,往日里炊烟袅袅、笑语盈盈的村庄,一夜之间变得死寂又压抑。
起初,斗争的矛头直指 “地富反坏右”。这些曾在不同时期被贴上标签的人,一夜之间沦为批斗台上的 “罪人”,被剃了光头、挂了黑牌,在众人的呵斥声中弯腰低头,承受着无休止的辱骂与殴打。大队按上级指令匆忙组建革命委员会,红卫兵们则戴着鲜红的袖章,揣着磨得发亮的语录本,像一股失控的潮水涌进家家户户,开展 “破四旧” 行动。在他们眼中,老祖宗传下来的瓷瓶是 “封建残余”,哪怕瓶身上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,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,也难逃被摔得粉碎的命运;墙上挂着的老字画是 “四旧糟粕”,哪怕是前清秀才的手迹,也被扯下来扔进火盆,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。更让人心疼的是,村里老人手腕上那只传了三代的银镯子,小孩脚上绣着虎头的花鞋,这些藏着温情与牵挂的物件,也被当作 “封建余毒” 没收,扔在村口的土坡上一把火烧了。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,从门缝里偷瞄外面的动静,生怕下一群红卫兵的脚步声,停在自家门口。
展开剩余79%随着 “革命热情” 愈发狂热,斗争的矛头又转向了 “知识分子臭老九”。往日里在学校里教书育人、被孩子们围着喊 “老师” 的先生们,一夜之间成了 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。他们被红卫兵粗暴地拽出教室,强行戴上用纸糊的高尖帽 —— 帽子足有二尺高,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 “打倒反动教师”,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们肩上。有人的头发被剪成参差不齐的 “阴阳头”,一半剃得精光,一半留着乱发,模样狼狈又屈辱。而后,他们被绳子拴着,在红卫兵的推搡下游街示众。七十多岁的李老师患有哮喘,走几步就喘得直不起腰,却还得被强迫着高喊 “我有罪”,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每一声都浸着无奈与悲怆。街道两旁站满了人,有人低着头不敢看,有人被狂热冲昏了头,跟着喊口号,而那些老师们,只能在一片喧嚣中,默默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,任由尊严被踩进泥里。
再后来,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 也成了被冲击的对象。抄家的脚步声在村里此起彼伏,干部们的家被翻得底朝天 —— 木箱被撬开,衣柜被翻乱,连床底下的瓦罐都被倒空。粮票被说成是 “剥削的证据”,哪怕那只是一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救命粮;布证被当作 “资本主义的尾巴”,哪怕那是给孩子做冬衣的唯一指望;甚至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,也被红卫兵拎在手里,高声斥责 “这是吸老百姓的血换来的”。曾经为村里修路、打井的老支书,看着自家被洗劫一空,蹲在门槛上捂着脸哭,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。那个年代,理性被狂热吞噬,正义被口号淹没,整个米坪像被罩在一片漆黑的迷雾里,没人知道天亮后会迎来什么,只能在恐惧中熬过一天又一天。
十年动乱里,地里的庄稼荒了没人管,杂草长得比玉米还高;村口的碾盘停了,没人敢聚在一起磨面;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,说话都得贴着耳朵 —— 生怕哪句话说错了,就被安上 “反革命” 的罪名。作为河西大队的支书,坤立的日子更是如履薄冰:白天不敢在办公室多待,桌上的文件刚整理好,就赶紧锁进柜子,生怕被人翻出来挑毛病;有时刚坐在椅子上喝口水,就听见外面有人喊 “贴大字报”,吓得赶紧起身躲到后院的柴房里。晚上回到家,爱人花敏总是端着温热的玉米糊糊,小声嘱咐他:“坤立,咱少说话,多做事,别惹麻烦。” 坤立点点头,把碗里的糊糊喝得干干净净 —— 他知道,自己不能垮,就算天再乱,村里的事也不能停,乡亲们的日子还得往下过。
1968 年,看着村里的荒地越来越多,坤立心里急得慌。他召集剩下的几个队干部,偷偷在队部开了个会:“就算乱,咱也不能让地荒着。我看不如扩大林场,既能绿化荒山,以后还能给村里留份家业。”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,可又怕被人说成 “搞资本主义”,坤立拍着胸脯说:“有事我担着!” 就这样,大队决定以百石崖、老林场为基础,把白沟口、金中寺唐沟的林地也划进来,还盖了 10 间瓦房当护林员的宿舍。郭来法被选为林场厂长,这一当就是 12 年。他是个出了名的实在人,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进山林,育苗时蹲在地里一颗一颗选种子,栽树时亲手扶着树苗填土,巡山时连一片干枯的树叶都要捡起来 —— 怕万一引发火灾。在他的照料下,林场育苗造林足足有 500 多亩,后来加上飞机播种,总面积达到 1200 多亩。更难得的是,接下来的 30 多年里,这片林子从没发生过一次火灾,郁郁葱葱的树木,成了河西大队最坚实的 “绿色家底”。
林场的事刚有眉目,坤立又盯上了村里的荒坡。他看着那些长满野草的坡地,心里盘算着:“要是种上龙须草,既能固土,还能卖钱给队里添收入。” 可在当时,“搞生产” 很容易被贴上 “走资派” 的标签,坤立只能偷偷组织社员们趁清晨和傍晚下地。他带头扛着锄头刨草,手上磨出了血泡就裹块布条继续干,社员们看支书这么拼,也都跟着卖力。就这样,500 多亩荒坡全种上了龙须草,到了秋天收割后,卖给县里的造纸厂,每个生产队都有了集体收入,家家户户也能分到几块钱 —— 在那个连盐都买不起的年代,这几块钱,能给孩子买块糖,给老人买包草药,是实实在在的 “救命钱”。
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,麻烦又找上了门。1971 年,整党运动开始,乡领导说河西大队的粮食产量上不去,怀疑是 “少报瞒报”,派了工作组长郝景夫来蹲点。郝景夫原是乡武装部长,后来升了副书记,说话向来硬气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。有一次开干部会,他当着十几个人的面,手指敲着桌子说:“我说谁好谁就好,材料改改就能当先进;我说谁不好谁就不好,材料整一整,就能送他去法院!”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,这话是冲坤立来的 —— 之前郝景夫想让亲戚当生产队队长,被坤立以 “得选干活实在的人” 拒绝了,这事显然让他记了仇。
坤立心里又气又急,忍不住反驳:“郝书记,说话得讲事实、摆道理,不能凭主观臆断!” 郝景夫当时没吭声,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,坤立就知道,这梁子算是结下了。没过多久,郝景夫要在河西陈家门前的地里开全村群众大会,特意让队长通知坤立 “必须参加”。坤立心里清楚,这是要当众找他的麻烦,只能推说 “身体不舒服” 没去。后来爱人花敏哭着跟他说,那天郝景夫在会上指着他的名字骂:“坤立这个支书,跑了!想学林彪叛逃?林彪跑到温都尔汉,还不是被大炮轰下来了!他就是反党反革命,留着他干啥?开除!” 花敏当时在台下气得浑身发抖,想冲上去理论,被旁边的妇女死死拉住:“喻女,别傻!你上去只会更糟,赶紧回家吧!” 可她不放心,硬是站在冷风里,听完整场批斗会,回家时眼泪都冻成了冰碴。坤立听完,坐在炕沿上沉默了半天,最后只是叹口气 —— 那时候的事,哪有什么道理可讲,个人的委屈,在时代的洪流里,轻得像一粒尘埃。
更过分的还在后面。1972 年 5 月,公社召开各大队支书、大队长会议,郝景夫特意让坤立坐在讲台上 —— 不是给什么荣誉,而是把他当成了 “批判典型”。坤立刚坐下,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,石门大队的支书李月山就站起来,手里拿着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,开始念批判稿,字里行间全是 “坤立搞资本主义”“不听上级指挥” 的指控。很明显,这些话都是提前写好的,是郝景夫早就布好的局。李月山念完,河西大队的副支书陈金贵也站了起来,扯着嗓子说:“日本、美国机械化那么高,还不是资本主义?坤立非要搞生产,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!” 又说他搞 “一言堂”,不顾民主。
几个人轮流发言,批判的话像冰雹一样砸下来,台下有人低头沉默,有人跟着喊口号。批完之后,郝景夫挥挥手说 “散会”,所有人都起身离开,只有坤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讲台上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,却没半点暖意,他看着空荡荡的会场,心里五味杂陈 —— 委屈、愤怒、无奈,可更多的是不甘心:自己明明是为了村里好,为了乡亲们能有口饭吃,怎么就成了 “反革命”?
这场批判的结果,是坤立的支书职务被悄悄拿下,成了个 “没免职、没任命” 的普通干部,没人再找他开会,也没人再跟他商量事。可他没闲着,还是每天往地里跑,帮着社员们除草、施肥,谁家有困难,他还是会主动搭把手。好在两年后,县里派人来米坪调查,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说之前的批判是错的,给坤立平了反。有人问他受了这么大委屈,恨不恨郝景夫,坤立只是摇摇头:“恨啥?只要能让我接着给村里干事,这点委屈不算啥。”
整党运动结束后,公社下发通知,任命坤立为河西大队副支书兼大队长,跟着支书刘运洪一起干。这一干,就是十年。在这十年里,动乱的余波还未完全消散,村里的事依旧不好办,可坤立始终记着一句话:不管天怎么乱,给老百姓办事的初心不能改。他还是像以前一样,白天跑遍各个生产队,晚上在煤油灯下整理账目,谁家的房子漏雨了,他去帮忙修补;谁家的孩子没钱上学了,他去跟学校商量 ——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他就像一棵扎根在河西的老槐树,风雨再大,也始终挺直腰杆,守护着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乡亲。
编辑:李海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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